美国本地新闻的失落与新生

此前二十余年,美国新闻业经历了纸媒时代的最后高光时刻,领略了数字媒体造就的黄金时代,但随之而来就是较为漫长的冰河时期。尤其是2020-2022这三年,新冠肺炎疫情以及伴生的经济增长放缓,给新闻业带来沉重打击。而在其中,本地新闻又首当其冲。

根据一项报告的统计数据,仅仅在2020年4月和5月,美国就至少有30家报纸关停或者合并,另外有数十家报纸取消纸质版、全面转向在线化,传统和数字新闻业务的数千名记者被解雇,成千上万个社区的居民失去了本地报纸。[1]面对现状,这份报告给出了一个相当精准但却悲哀的描述:这些社区和居民,陷入了“新闻荒漠”(news desert)之中。

本地新闻一直是新闻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以新闻事实的发生地为标准,特指发生在本地区的新闻事件,涵盖政治、财经、体育、民生等多种类型的报道,以满足本地居民的新闻需求。

疫情与经济放缓在几个月内极大加速了本地新闻的衰落。根据统计,美国有200多个县没有当地报纸,近50%的县只有一份报纸,而6%以上的县根本没有专门的本地新闻报道。报纸以外的其它媒体来源也无法填补这一空白,例如数字媒体,尽管它们在报道和分发本地新闻方面更加便捷(开设一个本地频道即可),但它们通常会关注人口更加密集的社区,而不是潜在受众稀少的落后地区。超过6500万美国人生活在只有一家当地报纸或根本没有一家报纸的县。[2]

本地电视台也是如此,电视新闻倾向于关注全国范围的新闻事件或最具耸动性的本地故事,因而谋杀、犯罪、车祸或自然灾害类的题材会更受青睐。而许多受到资助的公共媒体机构,则主要依赖于转载内容而非原创报道。这些媒介都无法缓解本地新闻的来源焦虑。

在过去的15年,美国失去了2100多份报纸,这使2004年初拥有本地新闻媒体的1800个社区,在2020年初已经没有任何报纸。即便是幸存的6700份报纸,许多也早就已经成为“幽灵报纸”:只有原来的“外壳”,但新闻编辑室的采编人员和报纸读者数量都大大减少。这同样是不可忽视的情况——在过去的15年里,一半的报纸记者和读者也消失了。[3]

以报纸《Siftings Herald》为例,2018年9月其最后一期发行时,订阅者数量已经降低到只有1600(当地有1万名居民)。几十年来,该报一直保持周一到周五每天出版,但随着订阅者和广告收入下降,先是在2016年减少到每周两期,而后在2018年被所有者关闭。

本地新闻的衰落当然有迹可循。它既融于整个新闻行业衰退的大背景之中,也有自身的独特原因。这一趋势早于互联网的兴起,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来自广播、电视的竞争,就致使报纸受众开始流失。而互联网的出现则彻底加速了这一过程。新闻受众的阅读习惯和注意力方向都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而后出现的个人博客、社交媒体、短视频等等每一种媒介形式,都将纸质报纸向更大程度的衰退推进了一层。

而本地新闻衰落的另外一个核心原因,则关乎于广告。广告是新闻媒体的主要盈利来源,对于本地新闻媒体来说也是如此。但步入平台时代,以搜索引擎、社交媒体为代表的各类平台在广告方面获得了更大的优势,原因在于平台可以通过各类行为信息,来确定最有可能购买特定产品或服务的用户,并以此来进行个性化推送。相较于传统的广告模式,定向广告触达效率和精准度更高,对于广告商来说,也可以节省更多的广告预算。

但显然本地报纸没有办法获取这些数据(它甚至无法实现很好的数字化),更没有技术能力提供相同类型的定向广告。因此,广告商已经将广告投入从传统报纸转向了以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为代表的在线平台,例如Google和Facebook。而剩下的份额,则由电视台、报纸和广播电台来竞争。根据统计,2008年至2018年间,报纸行业的广告收入下降了68%。

广告的转移,与受众的注意力流向一致。不仅仅是广告,用户的新闻需求也正在从本地的新闻报纸,迅速流向社交媒体平台。2019年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调研发现,目前超过一半的美国人(54%)“有时”或“经常”从社交媒体获得新闻。皮尤还发现,Facebook作为美国人最常用的社交媒体网站,超过一半(52%)的美国成年人在那里获得新闻,YouTube是第二受欢迎的新闻来源,28%的成年人在上面获取新闻,其次是Twitter(17%)和Instagram(14%)。从2018年起,社交媒体已经超过了报纸,成为大多数美国人的新闻来源。

随着广告收入下降,媒体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保持盈利水平。比如,为了削减发行成本,许多地区的本地报纸减少发行面积和纸质版数量,例如《亚特兰大日报-宪法》在1996年向居住在佐治亚州的124个县的读者售出42万余份报纸,然而现在数字已经下滑到在32个县售出11万份报纸。同时,为了抵消订阅收入的下滑,许多报纸提高了订阅价格,这加速了订阅数量的下降趋势。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从社交媒体获取信息已经过于简单便捷,况且还是免费。

当一个地区失去了专门的本地报道,留下的“信息真空”将产生各个层面的负面影响。

在美国,本地的新闻媒体在所属地区通常发挥着重要的信息同步和议程设置作用,它是本地居民有关地方政府、地方选举以及其它公民活动的重要信息来源。

2010年的一项研究发现,居住在洛杉矶县郊区、可以接触本地日报的受访者,会比生活在没有报纸的社区的受访者更有可能参与定期投票。而2019年的一项报告显示,在报纸裁员最严重的地区,当地市长选举的竞争程度较小,而那些在失去当地报纸继续参加选举的人更容易受到政治两极分化的影响。2018年的一项研究发现,失去本地报纸的县在2012年选举中的分票数比那些拥有专门的地方新闻来源的县要少。[4]

除了政治信息同步,本地报纸还能发挥“黏合剂”的功能,有助于在社区内形成一种共同的目标感和社会认同感,由此可以成为团结当地的一股强大力量。当本地报纸停办,围绕在它身上的政治功能和社会共识维系功能就会随之消失。

除此之外,社区居民对于本地新闻的需求,并不会随着新闻来源的减少而消失,而是会转移到社交媒体上。在没有本地新闻来源的情况下,越来越多的当地居民开始从社交媒体上获得本地的新闻和其他信息。但问题在于,由于发布门槛低以及缺乏严格的核查机制,社交媒体中弥漫着大量的虚假消息和错误信息,而这些信息将带来严重的误导。

过去,本地新闻机构通过报道当地的实时消息和专家意见,在打击错误信息的传播方面发挥着关键的作用,这一点尤其是在疫情期间得到了深刻的体现,而随着本地报纸的大量关停,居民们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了解自己社区正在发生事情的渠道,以及通过当地媒介与他人进行连接的能力。

可以说,本地新闻的消失不仅仅营造了“信息真空”,让可用的信息越来越少,同时还将居民抛入到有很强误导性和欺骗性的信息环境之中,并且他们之间逐渐孤立。

但这些负面影响显然还没有被作为信息消费者的居民所意识到。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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